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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羅斯方塊


這幾天,我常在深夜玩俄羅斯方塊。高分不是我的興趣,我不太在乎,重要的是高度障礙,危機的解除。我無法克制地沉迷於其中,努力地製造麻煩,然後,眼見它逐漸消減、排除,或者束手無策,全盤皆輸。我帶著無比的沉默熱情,耐心地等待合適的方塊降落,瞄準位置,按下加速鍵。進行順利的時候,我的方塊無法建築成奇詭的挑釁結構,然而過度平順的遭遇往往令我昏昏欲睡﹔一旦久候不至時,我偏又氣急敗壞,留下帶有清晰的遺憾印記的高塔,轉眼硬化龜裂成冰凍的暗灰色。

一局俄羅斯方塊,以我的經驗而言,無論耗費的時間多寡,其過程總是:一長段蒼白乏味的數字累積,深受罪惡感磨折的平靜時光,和成就高潮的,迅速崩壞的歷程。我的臉部肌肉不經意掣動,雙眼通紅。可是無論成敗得失,我總毫不戀棧隨即重新開打,延緜不絶,寂寞而空洞地進行下去,彷彿我竟是一點選擇也沒有,以至於如此毫不遲疑,瀟灑堅決得跡近淒涼。

直到終於關機關燈,躺在床上,閉上眼睛,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的,還是俄羅斯方塊空間的變形:我走在城市中,高聳的建築群向我圍攏,我被包夾在其中,抬頭望上去,天空隔成缺角,由建築與建築間的縫隙形成的缺角。遠處方塊匯集,伺機而動,紛然墜落。我站立在陰影中,左移右閃,想要瞄準一個正確的方塊,好恰如其分地扣合缺角的形狀。

然而在挑選的途中,我焦躁的發現:與其說是尋覓,不如說是閃躲——在閃躲剔除中,勉強化整為零的過程。
方塊紛然墜落,縫隙永遠填補不完,建築高速堆疊,節奏加快,遺恨增生,在戰鼓催發的失控狂熱中,轟然一聲,如驟雨猛烈地擊打著這個城市,和仰望者預期的憂傷——。

坑洞密佈於所有樓層的角落,根本回天乏術,再多安撫、診治的嘗試都指向加速滅亡,可是卻又不能暫停。

隔天的早晨總是燠熱的,出門前,我總帶著錯過那通電話的隱憂,行色匆匆,甚至連一通來不及接聽的不明鈴響,也使我反覆思量。

接下來的是公路電影。我定期地出現,在城市中流浪,既失望卻又固定地覺得有一絲奇異的興奮。公路永無止盡的單調而重複,建築景觀面目相似,死氣沉沉,然而這些都使我平靜,使我安心地慢了下來。

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,感受太清楚,印象也太明晰,不僅使我逐步走入自我嫌惡的死胡同,也使我對其它事物無暇顧及,幾乎已走到了懲罰的階段。我對道路景觀缺乏敏銳的觀察力,無論是時間遺留下的變遷,或是空間展示的形式變化,我都無動於衷。我只能確定自己還在行走著,還在前進著,如此而已。

我還在思索,千頭萬緒地打量著最強硬,也最容易招致屈辱的內在渴求——雖說是內在,但若要獲得滿足,全得要來自外在。這實在是悲劇的典律——我所要的,偏偏就是我所不能承受的。但我還是要奔赴它,別無選擇。

氣流緩慢,奇蹟的複製更是緩慢。

生活中是不是不該容許後悔來介入?我覺得很好,沒問題,至少不是一無所獲,至少我曾經試過,我不後悔。
我不該後悔?我是雙聲音比武器更具傷害姓的蚊子,在密閉的透明玻璃上,突然決定放棄一切,以令人昏眩的自由為賭注,砰砰地撞著窗,害怕只是為了豐美的一滴血,被拍向死亡的邊緣。

但這誘困難道還不夠迷人?不夠划算?難道可以期望不必涉險的幸福?無論如何,此刻已無計可施,他們可會輕易放過我?我無法制止自己拍翅的聲音,逃亡的渴望,雖然明知徒勞無功。唯一值得僥倖一試的是:屏氣隱匿於一旁,喬裝成天花板上的髒汙,靜候憤怒的人被睡意勸退。

只恨我居然是如此貪婪而絕望,像飛蛾一般愚昧地蒙蔽於火光之中,為一位擦石人的簡單試驗,而莽撞地自曝行跡。

希望你能出現,我想陪你喝一杯酒。我的誠實反應了痛楚的持續增長﹔測量了欲望的實際深度﹔我的每一句話,每一個姿態,都如同最後階段的淚水,是貪婪縱情的暗示﹔如同這不太徹底的勇氣,終究都成了需索無度的籌碼。

不願再逃避了。可是就在這緊要關頭,我也突然懷疑起,面對究竟又有何意義?於是只好耐住性子等待。等待最終的淪滅,在漫長的平靜後,猛烈地如同預言降臨。








1991.07.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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