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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街

我並不常出門。其實也是不喜歡出門,尤其不願單獨出門,除非有絕對必要的理由。
  不願出門的理由十分簡單,家裡已有足夠的一切。我總是大量採購食物,畢其功於一役,囤積待料理的食材吃個兩週尚有餘。其餘音樂書籍影帶電腦一應俱全,還有幾乎每個隔間,每個向外的壁上都安置上巨幅的窗戶,可以看看外界,從日光到夜燈,從陰雨到風暴,從行人到對街的紅牆。坐在窗前,可以看到孩子們拱起身軀騎單車滑過黃葉的輕倩模樣;也可以聽見剛踏出酒吧的大學生微帶醉意在街角的恣意談笑……。諸如此類,泰半時間裡,我需要的不過是這些。


笑話

  另外願意保持距離的原因,是我實在太過容易緊張且害羞,人前人後,總是容易應對不得體,鬧出笑話,事後又不放過自己似地追悔不已,不如省得麻煩。我總是覺得一出門就有與人相交接的麻煩,而我又不是那種跟得上別人情緒變化的人,我得想一想,然後才笑出聲,或做出反應來。然而,在此時,其他人早就不知談到哪了,紛紛投我以錯愕的表情。剛才笑話的效力早就超過期限了。現在他們很嚴肅,其中有兩位甚至有些傷感,這我都在事後才發現。
  於是,他們都認為我有些漫不經心,設法想引起我的話題。但一方面我實在不知道該談些什麼:我忘了他們剛才的談資,無法接續,而近來的生活內容也委實平淡得沒什麼好報告的;一方面我也有點像驚弓之鳥了,不得不審慎以對。於是他們便感到我有些冷淡了。但也有幾個似乎抱以同情。
  我日漸沉默。


留話

  週遭的人除了雪曼之外,和我最有話聊的是米契兒太太,但她也不多話,自從上次意外的通話之後,她似乎也察覺到我不愛接電話,於是響個幾聲,便兀自對著留言機說話。她不在乎和機器說話,可能甚至比對熟人說話還感到自在些,她的留言大抵是長篇,常長到自動被機器切斷,她也不在乎,更不會再多打一通電話來補足。聽她的留言,有時就等待那留話機愕然的卡斷聲,不知哪一刻發生,有種驚心動魄的刺激感。不完整的話語,不自在地截斷,之後音息杳杳,出現各種可能性,不知接下來要講些什麼,我時常感到疑心,她真正打電話來的動機尚未提及,就再也沒機會了。好像莫名其妙地被憤怒的話筒另一端的人掛電話,嚇得都不敢再出聲了。留言本身是應該是存在的,但我聽不見,面對這樣蜷縮在暗處,而你又千真萬確知道它在身邊的恐怖,正在伺機而動,夾雜於追捕和躲藏的混亂中。截斷的留白,和無限衍生的意義,往往成為我一整個早晨,思緒的主宰。
  然而,她留話的內容無非是「右樓梯間油漆未乾,請改道。」或「雪曼周日是否有空幫忙修整後院的槐樹,請回電,不勝感激……」之類的。其中有一次為了我煮了幾道菜請她和安德瑞一同來用餐,還一連三天讚不絕口地留話致謝。
  她留話的腔調十分富於感情,有沉思,有躊躇,還有一絲靦腆。她大概知道我總是在家,但也不期望我接聽,對著不確定的另一端說話,她似乎格外斟酌,務使錄音效果如臨其人。

  而我依然不接聽電話,除非是雪曼偶爾從公司撥來,特別響兩聲掛掉後再撥的暗號電話。


度假

  長期沉默的結果,使我能定下心來做許多事。但家中其實並沒什麼非我做不可的事,雪曼和我都不想施加責任和壓力在我肩上,也沒什麼特殊期望。偶爾看看書,發發呆,在廚房按食譜做個小實驗,便感到不算虛度光陰。這樣的生活非我之前所能料及,輕鬆,自由,但彷彿也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,好像一片蒼白,沒有自己的位置,輕飄飄地彷彿不存在似地,每一天似乎都以同樣的面目迎接我,令我酥軟無力,甚至錯亂地分不清時間。但經過前一陣子猛烈的革命和震盪,我們都覺得有必要讓我好好休息一陣子。
  「就像度假一樣。懶懶地。」雪曼說。

  我很感激他,他的愛令我感覺像藏在他外套裡的冬夜的擁抱。前幾年,在我自己的國度,一座小公園裡,滿天繁星,我們有過第一次的,那樣的擁抱。我把頭窩在他懷裡,他打開外套的拉鍊包住我。我輕嗅著他胸前如溫泉如肉桂般蒸騰的氣味。腦海裡一片空白。多麼寧靜的一刻。我躺在他懷中幾乎要睡著了。那是真正的歇息。許久之後,我抬頭望見他在星空下平緩地,悠長地,吐著一口一口的白霧。
  「我們走吧!好冷啊!」雪曼說。


門外

  然而那樣的靜定卻不是穩定的。十分可惜。獨處在家的時候,只要一聽到門外有什麼風吹草動,似乎就要有人敲門問訊的局勢,我便會心神大亂,屏氣凝神,一陣子無法平息。關燈關音樂,靜坐黑暗中。連雪曼固定返家的時刻,也會引起我輕微的焦慮。提早或延遲都會令我在門前不安徘徊,開鎖的聲音,尤其是開門後的沉默,更讓我驚懼難當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害怕門。我努力地學習不去注意它,但卻使我更加敏感。

  「我知道自己走得太遠,我想不能讓孤獨『佔上風』。這並不是說我上床以前先看看床底下,也不是說我害怕房門在黑夜裡打開。我只是感到不安,因為半小時來,我就一直避而不看這個啤酒杯,我看他的上方、下方、左邊、右邊,就是不看它。我知道周圍這些單身漢都無法救我,因為太晚了,我無法逃到他們中間避難。他們會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,對我說:『怎麼了,這個啤酒杯怎麼了?』……」(註1)

  沙特的說法令我悲哀,我打開收音機,電台播出Byrd「Turn! Turn! Turn!」的後半段。
  「回家時先在門口喊聲嗨,好嗎?」
  雪曼照做了。另外我還將倒垃圾取郵件劃歸為他的家事責任範圍。他沒有意見,充滿諒解地摸摸我的頭。我放下鍋鏟,望著他,淡淡地微笑。

接下來播放的歌曲是Donoven 的「Universal soldier」,我們很仔細的聽完之後,將收音機關掉。







(註1)沙特「嘔吐」,志文。p.29。
2000.10.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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