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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一大早，樓下有人按鈴。原來是大勇——專門負責接待我們的助教——說要拿些東西上來。我趕緊要范榛將桌上的西瓜皮快收進廚房垃圾桶。走到門前望了望，看他一手提了兩袋東西，那模樣，外頭似乎又轉涼了。

『嗨！』一時真不知說什麼好，彼此交情正介於生熟之間，加上突然來訪，只能以乾澀的聲音，簡短地打個招呼。
『你們都還好吧！』你說話的聲音急，彷彿總忙著接下來的什麼事：『給你麼帶消毒劑和口罩來。』

他將白色塑膠袋打開，拿出一瓶螢黃色的液體藥劑，另一袋中，棉白的口罩妥善地包夾在黃色牛皮紙摺頁裡頭：『幾乎買不到了，我們派人花了十幾分鐘的車程，才好不容易在城郊買到。原本定價三元竟漲到十元，還是一口氣全買下來，為你們留了這瓶。聽實驗室裡的人說，杭州那邊的口罩，已經飆漲到二十五元一付了。』

『真的？』我突然想起北京物價波動的傳言，沒想到那麼快也震盪到華東地區了！物價漲，威脅到『非典時期』公共安全的罰鍰更是漲，據說上海市已將隨地吐痰的罰金調高到二千元人民幣。看來應該可以厚植市庫，以備日後抗疫賑災之需。

『上頭說明寫得很清楚，大概是六十對一的比例，清水調勻，家裡整個地消毒一遍。』

『好的，沒問題。但實在太麻煩你了！特地送過來。』

『沒事，沒事。』他俐落地招了兩下手，嗓音轉為低沈：『嘿！真不是開玩笑的！沒料到會那麼嚴重。安徽也出現了第一個病例，也許……』

『不是疑似病例嗎？』

『確診了。今天早上公佈的。真快！若是蔓延到農村，可就難以收拾了。總之，這些天，盡量留在家裡吧！校園裡相對還是安全些。各門口已經全面封鎖了！』

『封鎖？』我一方面忙著解釋幾個生難的詞彙給范榛聽，一面也在重複傳達的過程中，擴大對這些用語的想像：『怎麼封鎖？聽起來像戰時！』

『比打仗還可怕吧！今天我從安醫大那邊過來，門口擋了許多人，沒校園證件！沒法通行。』

『那麼嚴格啊？』范榛也表露了關心。

『嚴格呢！怎麼不嚴格？完全不通情面，沒卡片，就全部管制在外頭，一大群人議論紛紛，又是氣，又是怕，但也沒奈何。總是為了群眾安全著想。』
我想到台北和平醫院爆發集體感染之後，台灣當局承認一向引以自豪的防疫網已出現破洞，『但還可以彌補！』專家說。昨日更進一步隔離了整棟醫院，包括醫護人員、病患及即便是前往短暫探問的親友，共一千多人，聽說為期兩個星期。因此引起了極大的爭議風波。不同的是，那兒是『只進不出』，這裡卻正好相反。當然，持卡人員倒還是穿梭自由的，關於這一點，我便覺得『封鎖』一詞似乎下重了些，並且懷疑這樣的管制，究竟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。

『終歸一句話，盡量少和人群接觸。旅行的事……』

『早取消了！』我急忙道。

『取消了？』范榛吃驚地問：『什麼時候下的決定？』

『沒辦法，』我苦澀地表示：『我也是昨晚才決心放棄的。』

『沒錯，這個五一，大概也沒人敢亂跑了吧我想。』大勇沈吟道：『但是在家裡，也還是得多注意，通風要良好，勤洗手……。誰也不想碰上這樣的事，但是沒辦法。』

他絮絮說著的時候，雖然我腦海偶爾閃過『大陸居民不畏SARS，決議組團南遊』的新聞，但還是被他那珍重而哀傷的神態吸引住了。那是屬於瑣碎反覆、知識份子式的憂懼心理，有種特別幽緩遼遠的時空感，除了蒼白無力的空洞恐怖外，還有非常蘊藉沈穩的真誠關懷，在這戲劇化的情緒反應面前，籠罩著我們這一代人都同感陌生的離亂之感，給對話的雙方非常清晰卻淺薄的震動。我們都緬懷這一刻。溫暖而寒涼，平靜而猛烈，虛構與具實，歷史與當下。在思考並覺得荒謬的同時，我便決定要將這一刻記下來。

『那麼匆忙地趕過來……』

『這個非常時期……』

臨去前，他還在門前重複叮嚀了幾句，對我們簡短的『你也一樣，多保重啊』，只是微微一笑，沒說什麼。那個笑容，彷彿是意味深長的，然而我卻無法再想下去了。

范榛仔細地端詳那兩付棉白的口罩，想要分清楚正面反面。我站在餐桌的另一側笑道：『這有什麼重要的，戴了就是。』但說出口時，才想到與外界接觸的那面，也許會沾上可疑的塵屑飛沫，實在不宜粗心地讓它貼進口鼻。尋思中，他已經找出兩面在縫線上的隱微差異。他彎過身來，指出那條縫線，要我別把兩面搞混了。『我們也得多留點神，難得人家一片心。』

在他走進房間，繼續繁忙的電腦分析工作後，我從冰箱裡拿出兩顆蘋果，倚著洗碗槽安靜地削皮，望著水聲細細流下，將那散落的，紅紅黃黃的果皮，迂迴地聚攏在一起。









2003/4/25